2014年9月6日 星期六

【已發表】地域、歷史和現代性的扮演:淺談拉丁美洲與東亞藝術的同質性和異質性

Writer's note: 本文已發表於2012年一月份之《典藏投資》雜誌(No. 52)的墨西哥藝術專題,頁74-77。

*****

地域、歷史和現代性的扮演
淺談拉丁美洲與東亞藝術的同質性和異質性

文、圖/ 高森信男

許多年後,當邦迪亞(Buendía)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馬康多(Macondo)是個20戶人家的小村子,房屋沿河岸建起,澄清的河水在光潔的石塊上流瀉,河床上那些白而大的石塊像史前時代怪獸的巨蛋。這是個嶄新的新天地,許多東西都還沒有命名,想要述說還得用手去指。

-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馬奎斯(Gabriel G. Márquez

熱帶雨林中的紅衣主教

Fernando Botero / Caminando Cerca al Río,1989 (copyright: http://www.famous-artists.net/)


  馬奎斯寫於百年孤寂的引言和哥倫比亞藝術家波特羅(Fernando Botero)的繪畫作品〈在河邊步行〉(Caminando Cerca al Río1989)很適合做為這篇短文的開場。該畫作描繪一位紅衣主教在河邊散步,但是肥大且繁茂的樹林和河流中的倒影卻充滿了整個畫面,讓地位崇高的主教(雖然也是同樣擁有肥胖的身軀)在畫面中顯得不成比例的渺小和荒謬。比起山寨版的肥胖名畫,波特羅的這幅歷史性諷刺深深的刺中了拉美文化頹敗且燦爛的心臟。

  廣大的拉美大陸塊是個龐雜的複合體,如果想要企圖去討論拉美藝術或是拉美文化,則不可能忽略掉拉美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多重層次。若要問拉美藝術的特色或是風格為何?可能完全必須要取決於你所選擇的時間斷代、你所接觸的族群或階級、甚至你所前往的氣候區或地理區。從這現實狀況來看,或許讀者會覺得不可能使用「拉美」這個模糊的概念來描述這整個文化圈。然而縱使外在條件的百般分歧,在地球上仍舊很難看到一片如此廣大的土地和國家有如此高度同質性的歷史經驗和通用語言。

前哥倫比亞藝術與拉美藝術的現代觀

奧爾梅克文明最著名的雕塑品,〈摔角手〉(The Wrestler),66cm

莫切文明的肖像陶罐範例


  拉美的藝術史可以說是一場連續性的斷裂,最慘烈的一次斷裂和分水嶺是西班牙征服者的到來。這場歷史事件切斷了美洲人的文化臍帶,一個驚人的、完全迥異於歐亞大陸的龐大文化脈絡幾乎是在短短的一個世紀內被消滅殆盡。這群從大滅絕中倖存的龐大工藝品、建築群、以及附著其上的陌生語彙被簡單的定義為「前哥倫比亞藝術」(arte precolombino)。然而這個名詞如同多數的拉美命名現象一般,其實它是一種急就章的命名概念,把一群仔細審視後可能毫不相關的藝術表達形式放置於一起。

  前哥倫比亞藝術是數個龐大脈絡的綜合體。至少就中美洲和南美洲來說,就表現出迥異的兩大脈絡,各自平行的發展。此外也會在不同的地域和時代中產生富有地域性格的多樣變化。前哥倫比亞藝術在和歐亞大陸近乎同期就發展出高度的精緻度,西方藝術史論述中所引以為豪的寫實脈絡並非獨一無二,在中美洲的奧爾梅克(Olmeca1500BC400BC)文明的雕塑作品及南美洲的莫切(MocheAD100AD800)文明的「肖像陶罐」作品都可以找到高度寫實的藝術形式。然而,這批龐大的美洲遺產,實際上的影響力卻是可被質疑的。閱讀這批藝術品所需要的閱讀技巧和文化性知識多半都被西班牙的殖民所摧毀,導致考古學家所使用的科學儀器是少數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批遺產的有效工具之一,藝術學院所傳授的藝術理論則難以被用來對前哥倫比亞藝術進行深入的討論,因此坊間充斥著不少僅針對其形式進行討論的論述。事實上不少地區(尤其是南美洲)的考古挖掘工作,也是遲至21世紀初才開始蹣跚進行的。

迪亞哥.理維拉繪於〈國家宮〉(Placio Nacional)的墨西哥歷史聯幅壁畫,畫中的混血嬰兒是少數正視觀眾的畫中人物


  不可否認的是,前哥倫比亞藝術對現代拉美藝術具有關鍵性的影響,然而其影響是符號意義勝過實質的文化傳承。前哥倫比亞藝術的驚人遺骸滲透進去了拉美20世紀的民族主義、現代化運動,並且提供給拉美藝術家傲人的創作能量和題材。幾乎所有重要的20世紀拉美藝術家都或多或少有收藏前哥倫比亞文物的嗜好,其中收藏量誇張者如墨西哥的迪亞哥.理維拉(Diego Rivera)和厄瓜多的Oswaldo Guayasamín。從該兩位的畫作中都可以閱讀到畫家如何轉化及善用前哥倫比亞藝術的符號。

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其圖書館建築體上覆蓋巨幅馬賽克作品


  前哥倫比亞的遺產也讓許多歷史僅有兩世紀的拉美共和國得以想像及建構新的民族主義,有趣的地方在於,對於前哥倫比亞藝術大規模的引介卻是發生於20世紀的現代化運動之中。在經歷了一個世紀的獨立之後,克里奧爾(criollos,美洲白人)統治階級終於找到了可以明證其民族自主性的關鍵環節。許多大規模的實驗選擇性的在墨城展開,除了大家所熟悉的公共壁畫之外,在墨城的〈藝術宮〉(palacio de bellas artes)中我們可以看到馬雅雨神(chaac)面具像被巧妙的融入該建築的裝飾藝術(art deco)風格之中。而可能是拉美最出色的現代主義建築群,〈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UNAM),除了延續和總結20世紀初墨西哥壁畫的傳統之外,更是採用了前哥倫比亞時期遺跡群的空間佈局和視覺動線,使得戰後的國際風格(international style)在墨城的體現充滿了地域性的風情。

殖民與地域性

殖民時期南美聖像畫的範例,畫中耶穌的盤中食物為南美佳餚「天竺鼠」(Guy)


  然而拉美藝術於地域性的深化並非完全依靠20世紀的現代藝術運動,事實上西葡殖民時期的藝術表現,就已經可以窺見濃烈的地域風格。而殖民時期其實也是拉美文化中極為重要的一個環節,因為它連結了前哥倫比亞時期和我們現在所認識的拉美。不同於我們所熟悉的藝術表現,殖民時期的拉美藝術完全是在教會和殖民政府當局的精心規劃下所創立的。西班牙的殖民教會組織為了解決新大陸龐大的傳教需求,因此開始於新大陸創設美術學院,其中最為著名的兩個畫派分別為基多畫派(Escuela Quiteña)及庫斯科畫派(Escuela Cuzqueña)。這些美術學院培育出第一批熟悉歐洲技法及工具的印第安及混血藝術家,而成果令人震懾。

  這批畫家輕易的就將拉美地區的風土民情,甚至原住民才有的神話概念融入歐洲式樣的宗教畫作之中。其中基多畫派最早發展出全彩繪宗教雕像的傳統,這種擬真形式的木雕像隨後成為拉美殖民時期的藝術象徵。這類雕刻中最為出色的其中一種原形為耶穌受難像,基多學派雕刻家所創造的受難像,寫實的描繪耶穌身上的受難印記,包括被鞭打的背部、磨出骨頭來的膝蓋以及曝露在外的肋骨。這類的寫實雕塑和地域性的繪畫也確實符合教會的期望,直接助益到天主教會於拉美大陸的傳教事業。

誰的現代藝術?誰的當代藝術?

  雖然比起東亞,拉丁美洲和歐洲的文化臍帶關係更為密切,但是除了文化的傳入速度更為快捷之外,拉美所承受的歐洲文化概念依舊是橫移植入的。唯一的不同處在於歐洲學院傳統於拉美,是在殖民時期就傳入的。但是對於東亞而言,歐洲的學院傳統和現代主義運動幾乎是在20世紀初同時抵達的。這種橫向移植的歷史模式實際上對於非歐美文化的地區造成了困擾,拉美和東亞的藝術圈(就筆者所知,這現象也同樣發生在俄羅斯)都有一個共通現象,那就是依循學院傳統或早期現代主義風格(印象派、後印象派等)所建立的藝術圈或藝術學院體系,並無法和80年代之後陸續抵達的當代藝術概念形成良好的、體內垂直式的藝術史脈絡關係。甚至在不同文化圈中都可以發現身處兩個陣營的藝術家往往是處在互斥及對立的狀態之中。

  因此筆者也在此文末大膽的提問:「這是誰的現代藝術?誰的當代藝術?」

以宏觀的歷史脈絡來看,歐美藝術文化被大量階段性的橫向移植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結果。對於拉美和東亞藝術家來說,也確實已經具備夠多的彈性,足以將新移入的表現手法加以地域化,並再現於國際市場之中。然而雙方的新興藝術家或新興學院,是否能夠在21世紀起開始將新傳入的藝術創作概念地域性的脈絡化,仍舊是個疑問。筆者認為,暫時的擱置我們所習慣的,來自歐美的橫移脈絡。開始學習討論「非歐美」地域間的「共同經驗」,將會是本世紀台灣藝術發展的一個重要課題及關鍵選項。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