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r's note: 本文已發表於2012年七月份之《典藏投資》雜誌(No. 57),頁164-167。嘗試撰寫遊記,不過還是希望還是能帶出藝術方面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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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殖民帝國之旅(下)從哥倫比亞、菲律賓到北台灣
圖、文/高森信男
2010年,我的中美洲之旅即將在瓜地馬拉的安地瓜(Antigua Guatemala)告一段落。當時漫步於安地瓜的主廣場旁時,不禁開始思索究竟西班牙統治下的美洲,其文化同質性會有多高?這個文化體竟然讓我從墨西哥城一路走來都不停的看到類似的都市設計紋理(以單一廣場為核心發散出去歐洲少見的方格式路網,而廣場旁總是配置全鎮最重要的教堂及政治中心)。我便是抱持著這樣的困惑,決定隔年再次造訪拉美時,讓旅程拉長到南美洲大陸去一探究竟。在2011年的旅程中,我從哥倫比亞的海岸區出發,在堅持只走陸路的情況下,花了超過一個月才到達秘魯的馬丘比丘(Machu Picchu)。越是旅行到距離西班牙本土越遠的地方,西班牙語的宰制性越是被重視,不論這個地方是炙熱的沼澤區域還是酷寒的高山。也就是說,在西班牙殖民版圖最為偏僻的角落,西班牙作為帝國的輪廓最為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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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塔赫納位於哥倫比亞海岸區,在西語文化圈中有獨特的文化風情 |
克里奧人(Criollos)是指在美洲土生土長的西班牙人。克里奧人成為拉丁美洲的文化主幹,並且在拉美各國爭奪獨立之後,成為拉美階級政治的最高階層。有趣之處在於,在本土半島上水火不容的各個族群,到了新大陸之後都被同化成克里奧階級,並且開始接受西班牙語是共同的語言,發展出了獨特的美洲白人文化。西班牙語在新大陸因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廣泛使用空間,透過克里奧人的文化建構,「西班牙」這個文化及語言的意象變的更加具體。對我個人而言,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就是操作這個語言的高手,馬奎斯那令人著迷的文字迫使我將哥倫比亞海岸區做為這趟旅程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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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波斯已經廢棄的港口建築,造訪該地彷彿進入了馬奎斯的小說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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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大沼澤區中的「鬼鎮」:孟波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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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中的將軍》一書中所描寫的將軍:波利瓦爾的造訪記錄碑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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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波斯,時光是靜止的 |
馬奎斯的小說常被定義為「魔幻寫實」風格,意思是透過超現實的描述手法來蘊藏寫實主義的內涵。然而當我抵達了哥倫比亞海岸區時,我開始對於這樣的定義感到懷疑。因為這些超現實的經驗,似乎就是海岸區生活的日常映射。海岸區文化融合了西班牙、美洲原住民及非裔移民的特色,同時具備了西班牙的嚴峻和加勒比海的慵懶。各色人種、獨特的口音以及40度的高溫讓海岸區自成一個獨立的文化圈。我選擇前往孟波斯(Santa Cruz de Mompox)探險,而不是前往會讓旅人失望的馬奎斯故鄉。孟波斯本來是哥倫比亞國內河運的要衝,但雖著路運及空運取代了河運之後,充滿古建築的孟波斯迅速的殞落,逐漸埋藏在傳奇的大沼澤區中。正如同馬奎斯的《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中所描繪的馬康多(Macondo)一般,逐步地走向滅亡。我決定在這城鎮被強風颳走前造訪它,但這一點也不是個簡單的任務。
嘗試要抵達孟波斯的過程非常的艱困,首先要先從卡塔赫納(Cartagena)出發,搭乘半天危險的快車到達馬干奎(Magangué),從這邊轉搭交通船穿越沼澤區到達與世隔絕的沼澤島嶼。從渡船口和當地人共乘計程車穿越路況極差的跨島公路,途中除了好幾次差點撞上不斷衝出的動物(包括雞、火雞、犬、豬、山羊、馬),還經歷了一次在無人之境爆胎並嘗試修護車輛的狀況。在這艱鉅的旅程中,我終於抵達了孟波斯這個絕對可以稱呼為「鬼鎮」的地方。然而這座鬼鎮完全不會讓我失望,這邊真的是個尋找過去鬼魂的好地方。偷偷看著民宅內的祖先照片,往往望著出神,開始想像他們是怎樣穿越沼澤來到這個遺世獨立的地方,將這邊開墾成西班牙式的殖民城鎮。孟波斯依靠著馬格達萊納河(Río Magdalena),這個熱帶叢林的河流不停地以快速的水流將無限的植物及浮萍往下遊沖刷,跟孟波斯本身凝固的時間感形成了強烈落差。馬奎斯的小說《迷宮中的將軍》(El General en su Laberinto,1989)中所描繪的美洲獨立英雄波利瓦爾(Simón Bolívar)就是在穿越叢林大河,補抓鱷魚果腹之後,終於抵達了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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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殖民藝術的瑰寶,圖為位於哥倫比亞波哥大的聖克拉拉教堂博物館(Museo Iglesia Santa Clar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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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瓜多昆卡的宗教藝術展現出截然不同的表現形式:在主祭壇上,真人等身大的仿真聖像被放置在仿如劇場般的壁畫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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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爾式陽台成為了利馬的建築特色 |
來自西班牙的殖民者、開拓者、及其後裔,伴隨著大量美洲原住民及非洲奴隸的勞力,在狹長的安地斯山脈上建造出了風格殊異的各色城市。他們把哥倫比亞的波帕揚(Popayán)、厄瓜多的基多(Quito)、昆卡(Cuenca)建造成一系列的「白色城市」。他們轉化了伊比利半島穆斯林的建築特色,成為了祕魯利馬(Lima)獨有的「摩爾式」陽台(Moorish balcony)。但最令人驚嘆的則是位於秘魯阿雷基帕(Arequipa)的聖卡塔利納修女院(Monasterio de Santa Catalina,1580-17世紀),這座修女院是座名符其實的「城中城」。中上階級人家的女兒被送到這座獨立且封閉的小城市中修練成為修女之路。在這座修女院除了空間上構成了都市的結構之外,每一條「小巷」都用西班牙的都市名稱來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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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卡塔利納修女院其實是一座微型的都市空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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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印加遺跡:馬丘比丘 |
在南美洲的旅程即將告一段落時,我意識到這趟西班牙殖民帝國之旅尚未如此輕易的結束。如果我要看清楚西班牙殖民世界的全貌,我必須要回到亞洲,重新去探索呂宋島、甚至是台灣島。呂宋島是個距離台灣僅僅只有2小時航空時程的地方(假如說我們可以從恆春出發前往呂宋島的北岸,那絕對是1小時不到的航程),但是從美洲的角度,菲律賓的位置實在是遠的不可思議。在西班牙殖民時代,由於印度洋海路的封鎖,西班牙人必須要從美洲直接穿越太平洋來到菲律賓。這趟旅程在僅有大帆船作為跨洲交通工具的時代,由於抵達時死亡率常常會達到3分之1而被稱為「死亡船班」。也因此,於美洲大路繁盛的克里奧文化不可能在菲律賓群島萌芽,有辦法居住於菲律賓的西裔人口少之又少。為了填補這個統治的空缺,西班牙人決定破天荒的讓麥士蒂索人(Mestizos)站在西班牙殖民社會的統治階級。這些麥士蒂索人除了是當地原住民和西班牙人的混血之外,西班牙人甚至也接受原住民和華人的混血後代成為麥士蒂索人。這些人被訓練成使用歐洲人的方式在濕熱的熱帶亞洲生活,甚至開始將西班牙語做為日常的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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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尼拉王城區內的聖奧斯定堂讓人忘記自己身處在亞洲 |
菲律賓在經歷了美國的殖民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摧殘之後,剩下來的西班牙殖民文化所剩無幾。這些麥士蒂索精英階級開始以英語取代西語,做為日常生活語言。而殖民核心馬尼拉城內的王城區(Intramuros)則是在二戰的焦土戰略中,將整片文明塊寶都焚去,僅剩下留有璀璨壁畫的聖奧斯定堂(San Agustin Church,1607)依舊聳立在原地。如果對追尋西班牙殖民的痕跡還有那麼一絲興趣了話,應該要前往呂宋島的北部,探訪擁有「菲律賓式巴洛克風格」的抱威教堂(Paoay Church,1710)以及維干古城。隨著距離的拉長,位於菲律賓的西班牙殖民遺跡也更顯得脫離了西班牙本土以及美洲的形式,甚至是發展出了亞洲獨有的「歐式建築」。以抱威教堂為例,龐大的飛扶壁群讓整棟石造建築看起來不像是歐洲教堂建築,反而比較像是亞洲的古代遺跡。而內部則反而用木構造來做為柱身和屋頂的結構,就這點來說也是和歐洲的全石造教堂建築南轅北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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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威教堂異常巨大的飛扶壁結構,成為了菲律賓教堂建築獨有的特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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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律賓的維干是離台灣最近、且保留完整的西班牙殖民城鎮 |
當我在維干的古宅內過夜時,不盡開始思索西班牙人是真的沒有在台灣留下痕跡,還是僅存的蛛絲馬跡都被我們給遺忘了?回到台灣之後,我決定動身前往這個龐大旅程的終點:北台灣的西班牙殖民遺產。西班牙在台灣留下最顯眼的建築就是位於淡水的紅毛城,紅毛城的古名為聖多明哥堡(Fuerte Santo Domingo)。1628年時,西班牙在淡水築起了這個堡壘,然而今天看到的主建築體,是在荷西戰爭之後,由荷蘭人重新建造的。也有不少說法表示現今三貂角這個地名,是來自於西班牙人所命名的聖地牙哥(San Diego)。然而在短暫造訪了這兩個地點,並且路過了西班牙人深感興趣的大屯山系硫磺礦區之後,我抱著期待的心情從「聖地牙哥」駕車前往舊名聖三位一體城(Santissima Trinidad)的基隆和平島。和平島不但是西班牙人登陸之地,更是西班牙人開始建城、發展聚落之地。當時在島上建有聖薩爾瓦多城(Fuerte San Salvador),然而這些描述都是僅止於文獻的記載。但是在我回到台灣之後,事情有了變化,一支來自西班牙的考古研究團隊似乎在和平島上挖掘出聖薩爾瓦多城的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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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隆和平島也曾經是西班牙人築聖薩爾瓦多城之地 |
我熱切的在島上尋找挖掘地點,然而卻因為資訊不足,沒有找到。因此決定前往和平島公園。當我在公園中望著奇岩怪石以及海濤對岸的基隆嶼時,發現到和平島的地形讓我想到在哥倫比亞卡塔赫納或是墨西哥的坎佩切(Campeche)會有的要塞地形。也因此,即便沒有親眼看到要塞遺跡,但是這個地貌的熟悉感,已經說服我西班牙人曾經來過此處。望著眼前的海浪並聽著遊客的嬉戲聲,我開始細數這段像是夢境般的旅程:高原上的城堡、地中海旁的造船廠、藏身在古城內的大清真寺、荒廢的古文明神廟、加勒比海的堡壘和港口、沼澤深處的小鎮、高山上的冷酷殖民首都、熱帶島嶼上的大教堂和眼前的和平島,串成了一個難以置信的超現實夢境。然而這個龐大的夢境確是16到18世紀間,發生在地球上的真實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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