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4日 星期四

我該如何停止憂慮,並熱愛我的策展工作 / How I Learn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My Curating Works

Writer's note: 本文為2011年我在策畫於墨西哥城Ex Teresa Arte Actual展出的後態度-台灣年輕當代藝術家聯展」時,所撰寫的主題論述。當時行文紛亂,較無章法,不免顯得幼稚;但仍舊有不少有趣之處值得閱讀;文中透露了剛開始踏入策展領域時所造成的焦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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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態度」(Post – Actitud)-台灣年輕當代藝術家聯展 展覽主題論述
我該如何停止憂慮,並熱愛我的策展工作
How I Learn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My Curating Works

文/高森信男 協助/林正尉、奧賽德工廠

01 / 您的孩子被綁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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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快來救我…」
「聽到了沒!?妳的兒子在我手上,妳必須要支付....」
彼端傳來的電話叫囂還未結束,某個寧靜午後的台北市,某幢大樓公寓中的廚房內,林太太悄悄將手機關機。就像不少台灣人都經歷過的狀況一樣 : 林太太已在一個月內,連接到二通以上相同情節的詐騙電話。她繼續泡著茶,想像著日落後,即將發生於某間被公認最富時尚感的購物商場內的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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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展所欲討論的,是一種失語狀態,更重要的,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後態度」解救我們脫離意識形態所設下的種種——勢必破滅的烏托邦——,也讓我們不須相信任何一套政治陣營的謊言 ; 「後態度」使我們不須承受歷史包袱,不須對未來設下限制,讓生活漂浮在更超然、更假中立的情境之中。

它帶給我們全然的寧靜。

一種沒有態度的態度,正是此時代的新精神。它讓我們活在當下的烏托邦之中,給予我們在紛亂的外界裡,一個幸福、平和的棲身之處。「後態度」也可帶來其正向、積極的一面,並在眾語喧騰的環境中,一旦放棄任何一種依歸及附著的語言,我們也隨之脫離了原本的遊戲規則 ; 放棄了歸屬,卻也造就了一片新天地。每個人都是自己天地的神,是遊戲者,亦是監督者。

但是,外界的紛亂並不可能因著這理想主義的實踐而消逝。「後態度」更容易被批評為「逃避主義者」,事實上「後態度」的表面現象常會被詮釋成現代人或是都市人的冷漠情感。它架接起個人主義的保護網,卻不代表如此可永恆的逃離環境中本存的喧鬧及紛亂。「後態度」常被誤認為年輕人的特權,並被冠之以「草莓族」等稱號。實際上,它在當代社會的蔓延,已凌越了年齡、性別、宗教、階級、種族…。

反對者悲觀認為,這是我們時代的癌症。

本展企圖剖析當代情境下,一個正在全球擴散中的「新烏托邦」 ; 創作者嘗試跨接個人的「後態度」,與紛亂外界所呈現的光譜軸。我們所討論的,不僅是當今台灣的社會現實、亦是亞洲及全球人民所努力構築的「後態度」。

02 / 「超」現實(trans-re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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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駐墨西哥代表處派人來訪佈展現場

策展助理A:「我覺得這次的展覽讓我很興奮。」
策展助理B:「為什麼?」
策展助理A:「因為我希望這一次的展覽能夠是參展的藝術家們共同摸索出一個可能性,讓整個展覽的調性在無形中慢慢形成,這次展覽不應該是一個人去強勢主導出來的結果。」
策展助理B:「你想的太美,藝術家不會有時間跟你在那邊瞎耗,沒有人主導就根本不會有東西出來,那種理想國的論調根本難以實現,況且如果一個展覽沒有策展人,很多補助申請不到。」
策展助理A:「什麼?一定要有策展人啊!不能使大家都成為策展人嗎?」
策展助理B:「你在說什麼鬼話?當然只能有一個策展人,■■會和■■會的很多補助都是以策展人為單位,而且你可能要跳脫出來當策展人,我們必須要有一個比較公正、客觀的人不親自從事創作,以主導整個展覽的大局。」
策展助理A:「所以我必須要當策展人?而且放棄創作?可不可以至少讓我開幕來場表演啊?」
策展助理B:「你不能參與任何表演或創作,而且你必須開始寫論述了。對於補助申請而言,論述是最重要的項目。」
策展助理A:「好像也只能這樣了。」
策展人:「那我就當策展人好了。下個月底前我會把論述整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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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應於理想、幻想以及不切實際的亂想,現實總是佔據了一個很詭譎的空間。長期以來我們忍受著被撕裂於兩端的痛苦,「求不得苦」——誠如佛學所語——,欲望構築的理想國幾乎不可能在現實世界中加以複製。畢竟,現實是如此龐大、多變、複雜、矛盾又單調,它缺乏了容納胡思亂想的彈性。唯有透過「後態度」的條件下,內心所升冉的種種渴望,以及追求必定落空的現實,我們得以不被傷害、不必留淚的來面對它。

若與現實相對應,「後態度」其實充滿了超現實的色彩 : 不僅形式上的「超現實」(sur-reality),更是一種實踐上的「超」現實(trans-reality)。它是所有都會男女都可輕易習得的修行,經由這些「超越」的試煉,我們有機會達到短暫的「假超脫」境界。重點在於,它比其他歷史悠久、意義深遠的修行技巧都來的簡易許多,甚至完全不須付出努力和學習,它是我們基因中懶散、漫不經心、不負責任的「本能」。

「後態度」模糊了所有的角色:英雄、敵人、實踐者、逃避者、順從者、缺乏理想者。某種程度上,它給予我們一種悠遊於現實處境中的心境。事實上,看似冷酷疏離的外表之下,依舊由許多個體情感所構築。然而也必須質問:「我需要強調我的熱情和夢想嗎?」在此,現實和情感成了兩道平行線,不必透過現實來表達我們的情感,因為早已成了置身事外的龐大網絡。

03 / 內有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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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就讀二流大學的黃同學,在螢幕前注視著PTT-一個台灣全國最大型的BBS站台,大概也是全世界最後一個仍被高密度運用的BBS站台-已長達兩小時了。他在SEX版緊盯他所無法企及的艷談,並在創業版嘆望其所無力達到的創意及野心。然而在這一百二十分鐘內,他緊密和整個台灣的年輕人連結在一起。黃同學發現,在他們該出現的位置,那些熟悉的暱稱總會適時陪伴著他。不必我提醒,大家應該都還記得PTT上,為了救回一個正嘗試著自殺,其女友又不知他身在何處的年輕人,曾經因此引發過的一次大串連。

回到黃同學身上,就在螢幕前的某一剎那,他卻步了。他看到了文章標題為「推薦鋼鐵人二(內有雷文)」,即便這部電影的劇情何等的庸俗,黃同學仍是希望將這小小的驚奇保留到電影院與朋友分享。他關上電腦,前往華納威秀的途中,深深感覺到他斷絕了和整個台灣的聯繫網絡,但是他也感覺到,自己正被這個世界的網絡所包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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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選擇是否去看一部電影、決定去吃哪間餐廳,所依賴的是網路社群所供給的訊息。眾人就像是Web 3.0時代的個人計算機,直接由雲端的大型網路硬碟下載對於事物之經驗及喜好。把這眾人所建構出來的「鮮豔知識」及判斷準則,置入google map或是個人電影放映單上,你會發現許多店家及電影已被幟上「地雷」的標籤。這種「眾人智慧的結晶」,取消了盲目、漫長且危險的嘗試行為,它讓所有的消費行為變得更為「安全」,更讓我們擺脫商業行銷操作的體制,只消聽從他人,便可即時獲得替你選擇之機會。

但在這過程中,人們仍期待著有那麼一點點的驚奇和意外,來為他們平淡且無聊的冗長生活增添話題。即便每一部好萊塢電影的樣版劇情總是如此相近,大家還是共享著從無知到獲得驚奇的奇妙過程。除了現場的感官娛樂之外,電影觀賞也承載著社交的功能;隨著電影票價的升漲,看哪部電影的挑選過程顯得格外重要。無人願意花費昂貴的電影票錢,換來僅有「句點」的話題。因此,關於電影作為一個話題,連想都不用想,跟著排隊就對了!至少,大家一致掏錢看的電影,絕對不會是「地雷」。

回過頭來思考當代藝術展覽在這樣的社群脈絡之下,究竟佔據了何種地位?我們發現,藝術展覽在大眾社群中充滿著「難以被討論性」,無法成為如好萊塢電影般,茶餘飯後的閒談。每件作品及通篇討論,都讓人覺得抽象且「無能為力」(在我們所處的「後態度」時代中,毎個人都是自己的神,無力感會使他們意識自己降為凡人),而展覽的空間呈現,又不斷令人感到已脫離「安全」之界限。我很想為幾個不錯的展覽標上「地雷」標籤,但很可惜的是,當代藝術展覽的象限,遠遠失落於眾人討論的浩瀚文本範圍的邊緣之外,本身鮮少擁有參與 / 被參與的機會。於是,聰明的藝術工作者開始試著串聯政府單位、不同城市、國家、不同領域的「同好」,建構起屬於自己的小型全球化網絡。因此,我們開始有了參與及被參與的機會,彼此「參與」彼此,「滲入」彼此的討論內,不須花費心思迎接陌生且缺乏安全感的訪客,也不需要積極的對著他們「喃喃自語」(畢竟在漫長的人類藝術史中,「許多人」從未被設想成為參與者)。在這充斥國際專業網絡的現況中,大家都顯得很「上道」(Pretty-Smart)。

04 / 策展人の野望 - 台灣優秀(Doing-Well)藝術家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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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題 1 :
策展人的母親:「你的工作到底在幹嘛?」
策展人(前策展助理A):「我想要找一些台灣年輕的藝術家,然後帶大家的作品到國外發表。」
策展人的母親:「你說帶台灣的年輕設計師...?」
策展人:「是藝術家,不是設計師!」
策展人的母親:「那這個案子你可以賺多少錢?」
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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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題 2 :
藝術家:「我覺得依你個性,很適合當策展人。」
策展人:「謝謝你的誇獎,但我是某個因緣際會下,莫名其妙開始扮演起這個『角色』。我其實不是很喜歡這份工作,當初開始接觸藝術跟設計,純粹只是因為童年喜愛畫畫,現在發現我95%的時間,都獻給處理文件,以及跟某人聯絡、開會上。」
藝術家:「不會啊,我覺得策展人很『酷』,很有組織能力。」
策展人:「還好吧?只是比較會嘴砲!」
藝術家:「而且如果可以持續拿大案子,當策展人比當藝術家賺錢。」
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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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葉偉立在墨西哥駐村時創作的樣貌 (蘇家葆攝影)

我常常在思考,為何這個展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也許所謂的「圈內人」(insider),總是太習慣於處理眼前的瑣事,卻難以深切討論到 : 眼前的台灣當代藝術生態,何以成為今日之形貌?對於身處台灣當代藝術生態圈中,較顯「年輕」的我們而言,事情變得更加弔詭。從歷史向度重新省視,二戰結束前的日本殖民時期要成為「優秀」(Doing-Well)的藝術家,通常要有出生於望族鄉紳、醫家、地主或相關中產階級背景的先決條件下,學習日本式的二手印象派。有錢又有毅力的人,相當擁有前往內地(日本)進修的優先船票,倘若創作出被日本藝術權威公認具有南國風情的殖民地色彩的作品,更有機會成為殖民地小島上受人尊敬的「優秀藝術家」(Doing-Well artist)。

二戰之後,日本帝國視點下的南國風情典範,立即轉移。「優秀藝術家」一詞,倏忽換了個從歐亞大陸塊上遷移過來的「失意族群」。新來的「優秀藝術家」懂得捍衛及延續想像中,數千載香火不斷的中華文化,一方面要能夠滿足大批移民思鄉情怯的心境,一方面又要協助來自中國軍人獨裁政權,以建設、想像充滿天朝複合體的「孤島中華」。隨著中華形式和政治局勢的穩固之後,下一批「優秀藝術家」來自於自洋流歸來的高材生,因為只有他們可以在政治、思潮以及文化皆極度封閉的小島之外,精巧的產出和歐美當紅的抽象藝術潮流類似之作,藉此展現中華民國政府的開放、現代及前衛精神。當然,最好的狀況是能在藝術品中,添加中華民族自宇宙誕生以來就有的優秀精神。

而在1970年代,中華民國政府在全球冷戰結構下轉變的失勢,在政、經、國際關係的多重窘境下,優秀的藝術工作者又變成關懷鄉土、心懷祖國(對是中國、或是台灣?又有相當紛爭)的創作者,甚至當局出現挖掘所謂的本土化、未受學院訓練的素人創作者之現象。

風水輪流轉,1980年代之後,一方面社會改革聲浪不停歇,新制度和新思惟不斷衝撞著舊政體制 ;二來台灣開始萌現政府專職的文化部門、展演機構和藝術學院,加上流洋學子川流回歸,達到「當代」前後的一批「優秀藝術家」則像「時勢造英雄」。在台灣人普遍不滿及要求改變的怒潮中乘風破浪,這群創作者作品往往有著些許憤青的叛逆,又能呼應七零年代如火如荼的本土思潮振動。台灣參與威尼斯雙年展,是從90年代中期開始,我們可從大展中見到他們的作品,這也是台灣藝術史上最浪漫且最富英雄主義的一個斷代。諷刺的是,參與世界性的雙年展盛事,在政治因素下,「台灣館」仍是邊緣的展館。

現在,台灣第一批適合大眾投入消費的當代藝術市場行之有年,臻於成熟。成名藝術家年紀下降,泰半畢業自少數幾間著名的藝術大學。過往的「師範—藝術體系」不斷遭受挑戰。我們是一群活在當下的藝術工作者,努力著生產、消化、分解日常生活中瑣碎的經驗與迷戀,把它們點石成金成了創作。

身為一個「奧賽德」(outsider),我勉勵所有的台灣藝術工作者,要成為一位「優秀藝術家」,應當了解當下時代趨勢,並且努力實踐時代給人的條件。

05 / 關於「後」(p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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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 8/11 – 9/20 「後城市房間104」於台北當代藝術館展出
2009 1/21 – 4/5 北美館展出了原台北畫派成員的聯展「判離異象:後台北畫派」
2009 9/26 – 10/18 「後地方:地方性的逆轉」於台灣北部及東部共六個小型空間中串連展出
一場名為「後青春」的台灣年輕當代藝術家聯展,在2010 3/20 – 5/20期間於台中國立台灣美術館及 5/28 – 8/8 於台北關渡美術館 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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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展人:「這次展覽名稱就叫做『後態度』!」
藝術家(葉偉立):「你不覺得近年來已經太多展覽用『後』這個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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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後」最為膚淺的解釋就是不上道。比起企圖要推翻前朝-革命性的愛(amor revolucionario),我更熱愛於這個想像「後」的方式。比起「後青春」所欲呈現的,關於「後」性的虛無飄渺,以及「後地方」所想像的,「後」所能引起的最後一抹憤青性格。我所嘗試推行的,是一種「不上道」(not Pretty-Smart)的策展經驗及展出方式。

整個展覽的推行,在初始階段原本保有去除策展人(de-curator)的性格。我所期待的,是一種自由生成的展覽形態,甚而論述部分,也有可能是參與者共同建構及溶合出來的。然而策展團隊很快就明白到,這樣的理念,是個不折不扣的烏托邦。因為這種「不上道」的策展邏輯,遠離多數藝術家(包括參與本展的藝術家)的工作模式,況且這種共同參與及互相滲透的自由生成方式,也讓展覽在策劃進程中,讓現實必須處理的資金補助規程,顯得岌岌可危。因此我決定見風轉舵,回到單一策展人的規則,但自知僅是個推手和行政輔助,來統合、進行展覽的籌備及推行等相關工作。

然而當我回到「正途」之時,又發現自己是個「不上道」的策展人。我不是藝大體系或是海外學校畢業的學生,沒有長期在「天龍國」的藝術小社群中打滾,更沒有一排冠冕堂皇且極為「上道」的策展經歷。縱使我的工作和宇宙中任何一個策展人的工作沒有什麼不同:(1)寫論述(2)哄騙藝術家上當(3)哄騙贊助者給予我們資源來推行展覽。


擊樂家游丹綾於開幕現場的表演 (蘇家葆攝影)

在藝術家的邀請名單中,我也試圖去蒐羅一群「不上道」的年輕藝術家。其中不少藝術家是我的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因為我並不是位「上道」的工作者,因此不同於一般「正常的」策展人可以呼朋引伴、招呼一群「上道」的工作者,我所呈現給觀眾的名單,相較之下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味道。名單中有苦命的正職漫畫家、優秀的青年擊樂家、尚未有機會施展抱負的年輕建築家、對藝術已經失望而準備或已經改行成設計家的「前藝術家」、一群對於當代藝術很不熟悉的學生團隊、還有幾位大家熟悉但是卻正在服兵役的藝術家等。

縱使距離我心中的藝術烏托邦仍有一段距離,但也不遠矣。我所嘗試呈現及創造的,是一個充滿可能性及可參與性(包括觀眾)的藝術平台。透過這一次的展覽,我企圖讓多元的參與角度成為藝術現實上的可能。透過參與藝術家們的工作,共同刻畫出台灣處在這個當下片段中顯露的時代性格,而非刻畫出台灣之於該片段的「藝術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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