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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的盡頭與陸地的終點
西班牙殖民帝國之旅(上)從馬德里到墨西哥城
圖、文/高森信男
所有正在進行環球之旅的旅者,都不免會被一個現象所震懾住,那就是西班牙語世界的遼闊:操著各種口音的西語世界以某種文化聯繫自成一格,並且佔據了半個地球。這還不包括已經不使用西語,但是語言中還是融入大量西語字彙的地區。我在近三年間,分了四趟旅程依序的沿著西班牙殖民拓展的路線緩緩前進。從伊比利半島到墨西哥,一路跨越赤道到南美洲,最後回到亞洲這端的菲律賓群島及位處呂宋島北端的台灣島。這段綿長的貿易線透過血腥征服、神話以及黃金國(El Dorado)傳說,將火山、叢林、珊瑚礁、高原、沙漠、冰河串聯成為一個獨特的整體。
而這一切的開始源於何處呢?歷史學者絕不會苟同太陽門廣場(Puerta del Sol)這個說法。馬德里的太陽門廣場絕對是觀察當地治安奇觀的好去處,根據友人的說法,她曾在此處站立數小時,發現針對觀光客的搶案以接近每半小時一次的頻率發生。然而此處更埋藏了此趟帝國之旅的起點地標:地上的地圖標示了此處是全國0km的起點處,道路有如太陽光芒般的朝外擴散,放射到西班牙全國國土。這個路牌暗示了這趟殖民之旅的起點不是西班牙這個現代國家,而是位於伊比利半島中部高原的古王國:卡斯提亞王國(Reino de Castilla)。
阿維拉的中世紀防禦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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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從馬德里出發,僅在近郊通勤距離的阿維拉(Ávila)是個很適合用來想像小說中,古代中土世界(Middle-earth)的地點。高聳的中世紀圍牆至今依舊圍繞著這座古城,中世紀防禦城牆成為在夏季時,幾乎等同焦土的高原上,最為顯眼的軍事化碉堡。若觀察仍留存散佈在卡斯提亞地區的中世紀防禦工事,和同地區造型樸拙、比例粗壯的中世紀教堂,則可發現卡斯提亞民族是個朝向軍事化發展的文明。在和穆斯林諸王國漫長的對抗歷史中,卡斯提亞王國脫穎而出,從原本僅佔據半島中北部的部份區域開始拓展,憑藉軍事及政治力量征服了整個半島(葡萄亞成為了其中唯一的例外)。也因此,在西語世界中很難找到一個地方像是西班牙本土,如此的藐視西班牙語的正統性。在半島上,用來稱呼西班亞語的政治正確用語是卡斯提亞語(Castellano),因為在半島上,至今仍有數量龐大的各種族群,並不認為西語應該是屬於他們的母語。
西班牙孕育了許多重要的藝術家,圖為索菲亞王后國家藝術中心博物館(Museo Nacional Centro de Arte Reina Sofía)內,遊客正在觀賞畢卡索的名畫 |
半島上多族群的現實,實際上在今日依舊讓西班牙這個名詞更顯得分崩離析,並且在這當中產生了不少政治上和文化上的衝突。當我橫越半島進行旅行時,在2009年7月29日當天,當我中午剛離開布哥斯(Burgos)時,巴斯克(Basque)武裝分離團體ETA就在當地進行了恐怖攻擊,一棟大樓被轟炸,造成至少65人受傷。不過歐盟的成立似乎有讓這樣的緊張氣氛減緩。當我抵達加理西亞(Galicia)的文化中心,同時也是朝聖之都聖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Santiago de Compostela)時,城中各地的機構都僅掛著加理西亞「國旗」和歐盟旗幟,車站門口迎賓的歡迎詞,也直接跳過了西文版,僅並列加理西亞文和英文。然而這樣四分五裂的情境並非全然是缺點,半島上並列且分歧的文化體,為西班牙的文化創造了前所未有的多元性。若少了加泰隆尼亞(Catalonia)的海事文化,西班牙也不可能輕易的就在各大洋間建立起貿易航線。因此,與其稱呼卡斯提亞人是「征服者」(Los Conquistadores)並不完全貼切。實際上卡斯提亞人在歷史上雖然總是對被征服的族群欠缺憐憫,但是卻善於吸收並轉化各種文化。
哥多華清真寺外觀 |
阿爾罕布拉宮的牆面裝飾細部 |
西班牙今日的觀光熱點安達魯西亞(Andalucía)地區即是由一連串被征服的伊斯蘭城邦所組成的。每年將此處擠的水洩不通的觀光客除了來這邊享受陽光和美食之外,精彩而壯觀的伊斯蘭建築成為全球最重要的觀光勝地之一。當觀光客在參觀精緻的哥多華清真寺(Mezquita de Córdoba,780-16世紀)及阿爾罕布拉宮(Alhambra,14世紀)時,難免都會注意到天主教徒在這些建築物中所加蓋的建築,在和原建築相比之下,粗糙的近乎破壞。然而美洲大陸的發現及殖民,卻使得西班牙藝術在16、17世紀時邁向第一個高峰。我們所熟悉的葛雷柯(El Greco,1541-1614)及維拉斯奎茲(Diego Velázquez,1599-1660),皆是所謂西班牙黃金時代的畫家。但是對我而言,西班牙藝術最引人入勝的時期,莫過於西班牙在近代時,帝國已經徹底傾頹的時代所創造出來的,一種對於已然逝去的過往所產生的恐懼或是懷舊。收藏於普拉多美術館一系列哥雅(Francisco Goya,1746-1828)的「黑畫」(Pinturas Negras,1819-23),徹底的展現了拿破崙為西班牙所帶來災禍及深層恐懼。
阿蘭輝茲宮 |
位於馬德里市郊的阿蘭輝茲宮(Palacio Real de Aranjuez,18世紀)是卡斯提亞地區少數缺乏觀光客蒞臨的世界遺產。著名吉他曲,羅德利哥(Joaquín Rodrigo)的阿蘭輝茲協奏曲(Concierto de Aranjuez,1939)所描寫的場景正是此處。阿蘭輝茲宮身為18世紀洛可可風的建築,雖然精緻(尤其是庭院設計的部分),然而作為一座宮殿,它的尺度及規模已經難以去回應西班牙國力全盛時期的狀態。如同樂曲所描繪的景緻一般,此處的寧靜和素雅少了一股以藝術塑造政治的企圖,卻多了不少適合生活尺度的規劃。阿蘭輝茲宮象徵著西班牙皇室用來逃避近代戰亂的最後樂園。若是想要觀看西班牙黃金時期的榮耀,在本土可以參造的建築對象除了少數如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Monasterio de El Escorial,1563-84)或馬德里的主廣場(Plaza Mayor,1617-19)之外,其實並沒有太多的實體空間留存下來。然而在大西洋彼岸的新大陸,卻提供了發展全新都市空間的可能性。在新大陸,來自西班牙的建築家、工程師以及各種藝術家、工匠,擁有了在舊大陸前所未有的自由度。
霍奇米爾科的運河渠道 |
舊大陸的宗教傳佈到新大陸 |
站在賽維亞(Seville)的通商院(La Casa de Contratación)前時,實在難以想像曾經在該建築物中的辦公人員,如何掌控稱作新西班牙(Nueva España)的廣大北美大陸。位處這片浩瀚大陸塊中心點的墨西哥城,絕對是西班牙殖民文化在新大陸最重要的結晶。原名特諾奇提特蘭(Tenochtitlan)的墨西哥城是阿茲特克(Aztec)文化的中心,也是傳說中的湖中之島,西班牙人花費了4個世紀的時間,終於把圍繞該城的湖泊填平,成為墨西哥城的腹地。至今還存留一絲墨城曾是湖泊沼澤線索的地方,是位於今日墨城南郊的霍奇米爾科(Xochimilco)。在今天,縱橫霍奇米爾科地區的運河,已經成為當地家庭及觀光客的休閒去處,大家在這邊包下運河遊船,穿梭於小吃船、小飯船之間,儼然成為西半球少見的水上市場。
墨西哥城大教堂 |
從主神殿中挖掘出來的阿茲特克文物,在美學標準上完全迥異於歐洲文明 |
西班牙殖民者將原本特洛奇提蘭的核心地段,也就是現今憲法廣場(Zócalo)一帶的阿茲特克神廟及宮殿建築摧毀之後,耗費數世紀逐漸構築成今日的樣貌。在廣場一旁還保存著20世紀初才被挖掘出來的主神殿(Templo Mayor,1325-15世紀),這意味著現今廣場周遭的下方皆可挖掘出大批的阿茲特克遺跡。但是如今地表上已經覆蓋了所有最重要的政治及宗教建築,其中包括了大教堂(Catedral Metropolitana de la Ciudad de México,1573-1813)以及作為總統府用途的國家宮(Palacio Nacional,17-18世紀)。因此移除這些建物並且開始進行考古挖掘,成為不切實際的事情。把這邊當作美洲的歐洲文化起點一點也不為過,廣場旁的大教堂奠基於1573年。美洲第一台印刷機於1539年時設置於廣場旁街角的一座建築物,這座建築物至今依舊存在。而墨城則的舊城區則採用了在歐洲前所未見的棋盤式網格系統來作為都市發展的核心,政教中心則設置在中心的大廣場(憲法廣場),以廣場作為擴散統治至全國的中心象徵(全國道路0km處)。這樣的都市結構被西班牙人帶到新大陸的每一個角落,成為新大陸各殖民政治中心的都市設計範本。
瓜納華托的運銀馬車專用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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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殖民帝國是由商路所構成的血管連結的龐大軀體,在這當中竄流的血液則是銀礦。墨城被產銀城鎮所圍繞,而今日最深為觀光客青睞的兩處產銀鎮分別為塔克斯寇(Taxco)以及瓜納華托(Guanajuato)。這兩個城鎮皆是充滿可愛房屋的山城。塔克斯寇雖然產銀量較為不豐富,但是卻以滿街的廉價銀店來吸引觀光客蒞臨。在塔克斯寇的近郊,更藏身著當地人稱為Las Grutas(意旨洞窟)的卡卡華米帕洞窟國家公園(Parque Nacional Grutas de Cacahuamilpa)。該洞窟複雜的洞穴系統十分驚人,當我造訪時耗費了近一小時半才走到有人行步道的終點處。位於墨城西北部約280公里處的瓜納華托因為其特殊的運銀道路系統而被列名為世界文化遺產,該城在複雜的地形中開闢出類似地下鐵系統的道路,和一般的人車道路分離,提供運銀馬車獨立的道路,以供快速運輸銀礦和良好的保全。不過多數觀光客是衝著山丘上色彩繽紛小屋聚落而來到該城。瓜納華托周邊的銀礦在長達250年的開採歷史中,佔據了全球銀產量的30%。
塔克斯寇一景,該鎮是依靠銀礦收入建成 |
墨城的格局成為拉美西語區城市的範本,圖為瓜地馬拉安地瓜(Antigua Guatemala)城的主廣場 |
當我在塔克斯寇過夜時,接待我的民宿主人荷西醫生(Dr. José Ortega Figueroa)是位當地鄉紳。在聽他熱情講述當地的產銀故事時,我們聊到了台灣及亞洲。對荷西而言,亞洲似乎是個遙遠且模糊的彼端,正如同對多數台灣人而言,墨西哥的產銀山城只是一個遙遠的超現實夢境。但是當晚入睡時,我試著去想像在3個世紀之前,西班牙人把這座小山城的銀幣運至太平洋岸,裝船出港。經歷了足以致命的橫跨太平洋航程之後來到了馬尼拉,將銀幣換上了另外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最後這艘船在前往九州的航路上遇到風暴而沉沒,穿著西班牙鎧甲的士兵屍體漂浮在大海之上。在許多年之後,蘭嶼的達悟(Tao)族人發現了海中閃爍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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